他是个煤老板。
他是我的一个采访对象,在1987 年。
采访之前,关于他的传闻已很多。
他生活的那个农村很贫穷,主要原因是大部分土地盐碱化,种庄稼,却收获不了多少粮食,遇涝遇旱,甚至颗粒无收。那里曾经治理过盐碱地,办法很简单,在平整的土地上挖排水沟,隔几米一道,像战壕,掘出的土垫在没挖沟的土地上,原理是天上下雨地上流,以为水渗透,即可滤下高处土壤里的盐碱成分,让它沉淀到低处的沟里。这样,起码有一半的土地可以长好庄稼。但是,多年这样改造土地,效果却不尽人意,甚至破坏了地貌,使它积水成塘。塘里的水瓦蓝清澈,味道咸苦,有微风吹起,水面泛着涟漪,一棱一棱,像一片片青灰的瓦。倘若驻足水边,以为站在了美丽景色的旁边。其实,那塘是一种更残酷的现实,连鱼虾也养不活,只在岸边长一些牲畜都不吃的野草。野草柔韧,不怕盐碱水的浸泡,年年青了黄,黄了青。靠这样的土地生活,农民温饱不足。
山西产煤,全省118个县级行政区,有94个县地下有煤炭资源。
他所在的县盛产一种优质的焦煤。
原煤从地下开采出来,再炼成焦炭,卖给钢铁厂,价格翻几倍。
以前,开煤矿和煤炭交易是国有企业垄断的权利。但八十年代后,乡镇企业也有了这样的权利,不少农民开矿办厂,他们因陋就简,土法上马,结果日进斗金,成了后来一个时期为世人瞩目的煤老板群体。
他是煤老板之一。
据说,他与另一个煤老板斗富,钱不用数,用秤称,论斤算。
一家杂志想刊登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
文章约我来写。
他的焦化厂在一个村里。
我先到了县里。
县里的宣传部的人听说我将去采访他,一个劲地泼冷水。
他说:趁早不要去找不自在。去了,也见不到人。人有钱,就有了脾气。现在,宣传口打招呼没用,能和他说上话的恐怕只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他们都忙,不在。在,也不一定给谁打招呼。
县城距那村十来里。
既来了,就得去,我有点儿硬着头皮想。
一大早,我就到了那村。
村干部给我指了指路,却没一人陪我前往。
山西人有注重盖房子的传统,明清两朝,晋商大贾在各地修建了很多气势恢宏的深宅大院。仅晋中,就有著名的榆次常家庄园、太谷曹家大院、祁县乔家大院、灵石王家大院等。如今都是热门的旅游景点。
远远的,就看见他家的宅院了,孤立在村边,像一座城堡。
宅院是仿古建筑,门楼高大宽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朱红色的大门,墙头上林立着女墙。
到了宅院前,看着紧闭的大门,我正踌躇。一扇门突然开了一条缝,有个穿保安服的老头儿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刷牙的器具,走了几步,背身站在墙边,开始刷牙。他刷牙的动作很大,噙了水在嘴里,仰头,闭眼,腮帮鼓动一番,才伸直了脖子,噗地一下把水喷了,然后把牙刷探进嘴里,一通刷。他应该是看门人。我在他身后,他没看到我。我本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想到那人难见,怕是多被看门人就挡了,于是,一闪身,进了大门。
迎门是一面巨大的琉璃照壁,转过它,透过两道中门,我看到整座宅院是宽敞的三进院四合院。按照居住习惯,主人一般住在里院的正房。我径直朝里走去。
院子的一个角落有个大铁笼,笼里有条纯正的德国黑背犬,也许是因为白天,它被关在笼里。它看到我,不知为什么没叫。
院里没人,一些人在一些屋里晃动。一间屋子里传一阵锅碗瓢盆磕碰的声音,是有人在做饭。
里院的正房是两层楼,像个大殿。
当我迈进正房的门槛时,看门人也跟在我身后追了过来。这时,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屋里一个巨大的平遥推光漆屏风前系西服上的扣子。屏风墨绿底,彩绘描金地画着一团团各种花卉。他看到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因为陌生,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儿诧异。他是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人。
看门人说:厂长,我、我没有看见她,不知道她、她怎么就进来了。
我说:我是来采访你的,听说你很难采访到,所以就直接进来了。
他看了看我。
看门人还想说什么,他摆了摆手。
看门退下了。
他说:你先坐一坐。
然后他转过屏风,消失了。
我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坐了,心里忐忑,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我坐的太师椅,在屋里摆了一溜,有八把。每把椅子前有单独的小茶几。
大概十几分钟后,他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脸笑意,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端着茶盘的姑娘。
他在一把椅子上落座。
姑娘把两个盖碗茶分别放在我们面前的小茶几上,出了屋。
采访开始了。
后来,宣传部的人告诉我,那间正房的楼上供着一尊从五台山请来的菩萨像。他很迷信,见什么人,都要到那像前摇签算卦,如果是吉签,卦象好,才会见来人。想来他消失的那时刻,是去摇签算卦了,而且结果不错,才有了我的采访。
我们的访谈很随意,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说。
他兄弟三人,小时候家里很穷,穷的吃饭时都凑不齐碗筷。挺大的人了,娶不起媳妇。现在他有两儿三女,儿子小,一个九岁,一个五岁。他最穷的时候上过五台山,在菩萨前求了签。解签的和尚说,你会大富大贵,财源滚滚,当时不信。财是什么?是人最想要又最难要的东西。那些年,在这贫困地方,人们穷的就差讨吃要饭去了。后来,能开煤矿了,有人开煤矿发了财。煤层浅,矿工们背个筐赶个毛驴就弄出煤了,到了坑口的煤,一吨的成本才十几块钱,矿主卖,就成了五十多块钱一吨。这里离煤矿远,打不了直接产煤的主意,就打用煤炼焦炭的主意,也就是把煤从矿上运过来,搭点儿运输费,就地起炉,烧成焦炭再卖。一吨焦炭卖三百多块钱。钢铁厂对焦炭的需要,比饿了的人吃饭还当紧,有多少都能吞了。
我说:那开煤矿的人不会自己也烧焦炭吗?岂不一举两得。
他说:人能干的事是有数的,天下的钱不是一个人能挣完。有人挖煤,有人卖煤,有人运煤,有人烧焦炭,折腾来折腾去,大家一起倒煤,各挣一份钱,都发财。矿主们在坑口挣钱已经数钱数的手软了,顾不上其它的营生。
他用五百元承包了一块有水塘的盐碱地,有近千亩。当时,很多的村里人认为他把五百元扔进那盐碱地是荒唐之举。把塘里的水排干了,也就有了烧焦炭的地方。土焦炉烧焦炭很简单,基本上像砖窑烧砖一样,把煤堆好,留了通风口,点火,控制800度的温度,烧个十来八天,焦炭就炼成了。
最初,欢迎媒体对企业进行报道,以为能扩大企业的知名度,也就扩大了产品的销路。但是,有好效果的同时,也有不好的效果,真是烧的纸多,引的鬼多。不要以为办个厂是简单的事,尤其是有了效益的时候,方方面面的部门就都冒头了,工商、税务、电业、水利、环保、公安、乡镇企业管理局……还有想不到的一些部门,它们有各种理由找上门来,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收费,谁家也不能得罪。还有黑道上的来找麻烦。
他给我看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拿出两颗黄灿灿的子弹。
后来,他让司机开着车,载我到他的焦炭厂看了看。
那简直就是一个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战场。
采访进行了两天,食宿在他家二进院的一间客房里。
两天里,我陆续见到了他的家人及几个厂里的工作人员。
他的妻子是长相普通的农村妇女,个头不高,圆脸,五官细小,穿着一件很新的不太合体的红呢子上衣,上面缀着一些装饰性的闪亮的彩色小珠子。她不怎么说话,和儿女们说话时,他们多不答复她。
三个女儿都在外地上私立学校,三女儿有事,偶然回家,见到了,穿着校服,眉目清秀,个头超过了母亲,吃过饭后就进了自己的屋子,是个安静的姑娘。
来了一个女人,三十来岁,身材高挑,脸庞俊秀,拿着一些单据,让他签字,俩人有说有笑。她和他的妻子碰面,互相没说话。
有一个年轻人随他出门。年轻人曾是省武术队的形意拳冠军。
司机三十多岁,很多的时间呆在门房里,与看门人聊天。
有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出入宅院最频繁,他是厂办公室的主任兼他的秘书。男人是他表哥。表哥与他说一些事,说了,听他说,就一个劲儿的点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早晨,他的大儿子吃完早餐后就坐在一台电视机前玩游戏机。司机垂手站在旁边,不时抬头看看立在墙边的一个比人都高的座钟。座钟的钟摆咔咔地响,秒针一下一下地移动。司机低声地对大儿子说,咱们该走了,要不上学就迟到了。如此三次,大儿子才扔了遥控器,不耐烦地站起身,出了屋。
小儿子很热衷于玩一把可以打子弹的枪。子弹像用火柴头的材料制成,一颗一颗粘在一张塑料纸上,玩时,剥一颗,安在枪膛里,扣一下扳机,枪就会响一声。没什么危险,火药在枪里就燃烧了。但这孩子可能嫌这样玩太慢,不过瘾,把枪扔到一边,把整张的子弹铺在地上,拿了榔头,挥舞着,乱砸一番,子弹连连炸响,烟雾腾起一片。
我喜欢美食。
那两天,在他家的餐厅里,我吃到了很多不产于本地的食材。
他说,很多东西是空运来的。
满桌的美味佳肴,他却很少触动。几乎每顿饭,他只吃面。面不浇卤,放点儿盐,放点儿葱花,放几瓣蒜,倒入醋,挑一挑,就吃了。
他不抽烟,不喝酒。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写了一篇文章,在刊物上发表。
今日再看那文,其中不乏浅薄的认知。
附记:各位读者,我在知乎开了专栏“好风如水”及公众号“郝东黎”,后续写的小文,将大多发这两栏。有兴趣,可关注了看。 |